莫言諾獎演講為何沒提到孔子?
洪燭
莫言諾獎演講為何沒像許多人預期的那樣提到孔子?恐怕不是不值一提,而是不必提了。作為齊魯大地生長出來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,他本人即使不承認,也無法否決掉孔子在血脈中的影響。
我的朋友李洱說莫言跟孔子一樣尊重秩序,算是說到點上了。從孔子到莫言,中國傳統(tǒng)文人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革命家。
他們傳承并弘揚文化的前提是:對既定政治秩序不僅不加以推翻,而且示以尊重。他們并不完全是為得到重用才如此。中庸之道決定了他們的選擇:在理想與現(xiàn)實的對決中,他們會加以調(diào)和,但最終務實地站在既成事實一方。
儒家負責任的態(tài)度表現(xiàn)在:當更好的政治秩序尚未出現(xiàn)或尚未實現(xiàn),決不提前否定現(xiàn)有的秩序,以免青黃不接,同時避免所謂“更好的政治秩序”只是一種理想,卻帶來更大的混亂。
我寫到這里,網(wǎng)友流馬兄留言:“沒必要把莫言和儒家硬聯(lián)系。中國人哪個不是儒家下的蛋,不僅是儒家下的蛋,還是紅旗下的蛋。”我答復:“有人覺得自己是自由女神下的蛋。這也是可以的。多元化社會嘛。”
當然,莫言從貧寒童年,一直到登堂入室,先是擠進中國的廟堂,接著被請入世界文學的神殿,跟孔子生前周游列國喪家犬般的“求職”經(jīng)歷相比,莫言堪稱幸運兒。但在此過程中體會的酸甜苦辣,也會使他加倍理解求用不得的孔子:再有才的文化人,在政治與經(jīng)濟面前說到底仍然是弱勢個體,沒有機會實現(xiàn)自己的個人價值,也就實現(xiàn)不了文化的社會價值。
從孔子開始,中國的文化就有點軟,這種軟文化就是寄生的,必須跟政治秩序接軌:只有被權力階層認可并納入其中,才可能兌現(xiàn)成硬通貨。
政治對文化的取舍是“順之則昌,逆之則亡”。所以孔子不斷碰壁,也不斷修正自己的理想藍圖,從戰(zhàn)略上和戰(zhàn)術上都對現(xiàn)實采取了迎合的態(tài)度。
識時務的孔子,把學成的文武藝貸與帝王家時略顯狼狽,但仍然是偉大的,先軟而后硬,成為歷朝歷代政權更疊的“不倒翁”:無法廢黜的“文王”。他在權力面前是低頭的,卻戰(zhàn)勝了任何政權也無法戰(zhàn)勝的時間。
即使到了唐朝,李白杜甫等詩人為實現(xiàn)個人抱負,也不得不摧眉折腰事權貴,玩得轉(zhuǎn)的就成為“官員詩人”,玩不轉(zhuǎn)的就被“賜金放還”。
直至宋朝,文化尤其是文學的寄生性才有了選擇:要么寄生于政治,要么寄生于市場。柳永靠給歌妓舞女寫流行歌曲才沒被餓死。在此之前,文學是沒有市場的,或者說政治才是文學惟一的市場。
到了莫言出道的時代,文學的依托仍沒有更多的選擇,甚至,這時候的所謂市場比政治更冷酷。
感謝互聯(lián)網(wǎng),使文學的自由傳播有了途徑,也使作家詩人脫離政治與市場仍然可以擁有讀者,而在做人與作文等各方面保持住更多的個性。但莫言畢竟是前網(wǎng)絡時代誕生的大師,其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必定帶有更多傳統(tǒng)的慣性。是的,他創(chuàng)造了一個文學時代,也必將是這個時代的終結(jié)者與被終結(jié)者。
下面是一個新時代:儒家下的蛋,紅旗下的蛋,自由女神下的蛋,一窩同在的時代,中國文化乃至文學從未遇見過如此多元并存的格局,文化人其實有了更多的選擇,也可以做更多的調(diào)和。
莫言諾獎演講沒提到孔子,他明白未來的中國文學在“老路”,“歧路”,“正路”,“邪路”之外,還會走出更多的新路,更多的叉道。條條大路通羅馬,只要目的地是文學就夠了。
正如他本人,不也是選擇了一條原本似乎不可能通向斯德哥爾摩的路,而通向斯德哥爾摩的嗎?
可以說莫言的成功是不可復制的。甚至可以說是“歪打正著”。很難成為后來者沿襲的榜樣。他作為一個作家的處世之道以及寫作風格,也是很難模仿的,那是一個特殊年代造就出來的。所以他的文本具備文學史價值,但很難開一代文風,領未來文學之風騷。好在越是具有獨特性的作家,越是不屑于那么干。他讓你認識到他就是他,永遠不可能成為你。
從孔子開始,在中國搞文化,只要輸?shù)闷?,就能贏得起。莫言不怕大輸,才有大贏。他的文學之路是一場豪賭。到目前為止,他不僅夠本了,而且賺大發(fā)了。
若干年代之后,會増值還是貶值?誰現(xiàn)在嚷嚷也沒用,要由時間說了算。
從五四運動的打倒孔家店,到文革的“批林批孔”,僅二十世紀,孔子不也曾被時間打敗過嗎?而且連續(xù)吃了兩回敗仗。但又扭虧為贏戰(zhàn)勝了時間。
對于能量超群的文化人,一朝一代之帝王或政治本不在話下,空間也不在話下,真正的對手是時間。